0047
林棉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晚饭。她草草扒了两口,便起身回房间。今天她其实更想吃麻辣烫,热辣、刺喉、冒着香气的那种,带点粗粝的街头味道。
可在家里,王婉一向不许他们吃这些。她说不健康、不干净,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执念:在这个城市长大的人,对饮食有着根深蒂固的洁癖和讲究。
安城本来就是个排外的地方。它的街道布局、建筑格局,甚至是口音腔调,都会在无形中把外来人拒之门外。就连麻辣烫这样的食物,在这里也显得格格不入,注定水土不服。
庄捷成发来的信息,林棉根本提不起劲回。今天的约会糟透了,她此刻一点都不想再搭理他。
她转而给林槿发消息,约他晚点一起偷溜出去吃麻辣烫。林槿果然拒绝了。他说不去,怕被妈妈发现。那味儿太冲,绝对瞒不住。再说了,他是哥哥,出了事肯定第一个挨骂。
“如果林聿去,我就去。”林槿回她。
林聿怎么可能会去?他一向不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林棉把手机扔到一边。可偏偏,脑子里那股香辣味挥之不去,击溃了她本就薄弱的自尊心。
给林聿是得打电话的,发信息他多半不会看,或者看了也不会回。
电话接通,那边果然是他一贯简洁的开场:“干什么?”
林棉调整好嗓子的发音位置,然后说:“我想去吃麻辣烫。”
她咬咬牙,轻声补了一句:“哥。”
对面依旧没回应。
林棉又叫了一声,声音更轻、更软了一些:“哥哥。”这两个字的尾音还带着一点撒娇似的颤意。
良久,听到他那边传来一句回应:“十点,家门口集合。”
三人到齐后,由林聿出面向王婉报备,说只是出去买点喝的。妈妈只叮嘱一句:“早点回来。”
门关上的那一刻,林棉就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夜晚的空气扑在脸上,带着一点解放的凉意。她感叹:“我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偷偷出来了。”
林槿耸耸肩:“被抓就倒霉了。”
“你怕什么,有哥哥在呢。”林棉转头看林聿。
她今晚的情绪他看得出,有点刻意靠近,有点讨好,似乎是试图和他修复关系。
夜里的安城街道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稀薄灯光和偶尔驶过的车辆。街角那家营业的麻辣烫摊还亮着灯,油烟在塑料棚顶弥漫,混着辣椒和花椒的香味。他们钻进去,塑料棚里雾气氤氲,红汤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小小的空调在角落里嗡嗡作响,温度打得刚刚好。
林棉眯起眼笑:“好香啊。”
三人各自拿着夹子在菜品格前挑选。林棉在一个格子前站了很久,迟迟没有动手。
林聿扫一眼,便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在挑锅巴。
林棉以前说过,选东西得讲缘分。货架上一排排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商品,其实各有各的性格和命运,像有自己的灵魂。她相信自己能看出它们的区别,哪一块对她有眼缘,哪一块不合拍。她甚至乘扶梯时都要讲究感觉。有时候脚已经抬起来,但踏上前一秒又会突然缩回来,只因那阶气场不对”。
现在她犹豫不决,这些锅巴今天集体战损,多数早就碎成几块,是一群老弱病残,实在不忍心放它们下热汤受罪。
“阿姨,麻烦可以拿一些这个过来吗?”林聿主动说。林棉感激地朝他笑笑。
选完菜品后,三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林槿拎着三瓶豆奶过来,放在桌上。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午那通电话还算及时吧?”
林棉正低头用纸巾仔细擦拭那双粗糙的一次性筷子,听见这话“嗯”了一声。
林槿看她并不反感讲这件事,便直接问:“这个庄捷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看他傻头傻脑的。”
她第一次不想维护这个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普通的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个,他们都有资格来和她在一起。这是个毫不公平的世界。
帘子外是夜色,灯光穿过透明的塑料布,模模糊糊照出些轮廓。林聿盯着那水汽发了会儿呆。
热情的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碗端上桌,林棉立刻接过:“谢谢阿姨!”她朝林聿一扬下巴,“快吃。”
吃了几口,她夹起一个丸子,说:“我不吃这个。”
“那你选它干嘛?”林槿说。
林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给我吧。”
那颗丸子顺势滑进了他的碗里。
林棉咬着吸管喝了口豆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到林聿面前:“送你的。”
她语气平淡,带着一点刻意掩饰的认真:“上次没去你的庆功会,不好意思。但礼物我是准备了的,这是我托朋友从浅草寺求回来的。”
林聿接过,指尖触到符袋外层柔软的布料。那是淡蓝色的御守,小巧、安静,绣着规整的金线。
林棉补充道:“这个颜色代表平安顺遂。比起别人祝你功成名就,我更希望你平安。”
她说得很快,热气蒸腾中,那张笑脸有些模糊,但他都看到了。
吃完饭,他们一起往家走。林棉和林槿走在前头,兴致很好,两人一边唱歌一边笑,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唱错啦。”她突然怪叫一声,林槿被她打了一下,两个人因为互相嫌弃而迅速分开。但没多久,又自然地靠近,肩挨着肩。
林棉回头看他,喊:“哥,你走得好慢。小心被我们落下。”
他们两个颇有些人来疯的气质,刚才在街上还只是唱歌打闹,进了小区反倒更放得开了。林棉一边笑一边跑,林槿在后面假装要抓她,脚步噔噔响,他们追着跑进了单元楼,真把他落下了。
林聿走进去,楼道一片漆黑,声控灯没有亮起,脚步声在狭长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停住。前方两个人压低的笑声越来越远。他顺着那点声音的方向往上走,指尖触碰墙面,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脚下。楼道深处,一束微弱的楼外灯光穿过窗户折进来。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早已习惯了在这片不完全明亮的生活里,独自摸索前行。
走了两层,林聿感觉到眼镜的疲倦,四周寂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他揉揉眼睛,继续往上走。
突然,一束柔和的光从楼道上方洒落下来,在潮湿剥落的墙面上晃动,像水中的月影,晦明不定,带着一点安静的晕眩感。那是手电筒的光,明亮地照耀起一大片。
“我下来接你。”林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那歌声有夜温热的肤感。手里的光打在他脸上,而她自己的五官忽明忽暗。
林聿还来不及回应,她已经踏步而下,径直走到他面前,和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什么也不解释,抬手握住他的。她的手掌温暖而坚定,像一块被时光细细打磨的鹅卵石,恰好贴合他掌心的弧度,被他静静收藏。
“走啦。”她像小时候一样拉着他向上。那一刻,他不再去想那个男孩,不再计较任何可能的未来或过去。她的手在他掌心里,柔软而真切,这是他此刻唯一需要确认的现实。真神奇,在这一分钟,他作为兄长的情感竟然就这样轻松超越了对她的私欲。只要这样就很好。
走到他们家的那一层,一切便都变得熟悉起来。光影、气味、楼道尽头那盏微弱的壁灯,像是早已写入他身体记忆的东西。林聿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反过来握紧她的手,掌心一用力,像是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换。他牵着她,从过道那头缓缓走过去,鞋底踏在老旧瓷砖上,发出极轻的响动。林棉没有挣脱,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走,一如小时候在放学路上,她被他拉着穿过人群。那种被他保护、也被他需要的感觉,悄然回到她心里。
他的呼吸还带着上楼时未散的急促,微微起伏着。林棉也气息不稳。
“哥哥,”她说,声音不高,仿佛压着心底的某种情绪,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这样说着,这给予他一种错觉,好像这句话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告白。她站在他面前,用尽了全部的勇气,只为说出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