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

  起初,圣马丁街的居民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东方女医生抱着怀疑态度。她太年轻,太漂亮,那双圆圆的眼睛总含着笑,怎么看怎么都不靠谱。
  可深夜里孩子突发高烧,吃坏了肚子,晚餐时被刀划伤手指,整条街也只有那盏鹅黄色的诊所灯还亮着。人们不得不硬着头皮敲开那扇门。
  慢慢的,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医生医术却并不“年轻”,她温柔且认真,在处理划伤和烫伤这些外伤时尤其有天赋,娴熟得如同上过很多次手术台一样。
  候诊椅上出现了更多的常客:老教授来治疗关节痛,企业主来咨询老胃病,就连这个街区出名刻薄的那位银行家夫人,也开始定期来这里治她的偏头痛。
  “医生!医生!”
  小诊所的门啪一下被推开,律师家的小路易举着流着血的手冲进来:“疼!切到手指了…”
  清洗伤口的酒精触到皮肉时,男孩倒吸一口凉气,她放轻了手,习惯性地帮他吹吹:“上周是雅克,前天是亨利,你们这些小孩子,为什么总跟自己的手指过不去?”
  男孩红着脸嘟囔:“还不是因为您缝得比医院好……只是明天不能和玛丽亚表演四手联弹了。”
  俞琬在缝合的手颤了一下,那一刻,她想起华沙官邸阁楼上的那架钢琴,还有放在琴键上的两双手。
  起初对她“敬而远之”的邻居们,现在路过诊所时总会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东方女孩曾在柏林学医。
  所以街上如果来了不会或不愿讲法语的德国人,或者带卐字袖章的纳粹军警,她也会被他们一起推出去当翻译。
  自然而然,诊所里也零星会出现几个住在附近的日耳曼军人。
  当然,女孩从没和任何人提过她也曾去过华沙。
  而在邻居们正奇怪这座几乎全年无休的诊所为何关了一个星期,文医生也随之消失了一星期后,它突然开门了。第一个拜访的人是她现在名义上的叔叔温兆祥。
  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能有亲人照应,是再好不过了。
  有着一双矍铄鹰眼的男人在收到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事实上在俞琬失联后的这几天,巴黎站的每个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那晚她没按时回诊所他们就知道计划有变,第二天温兆祥亲自去了趟旺多姆广场,只看见酒店门口多了一大圈盖世太保和警察,再和侍者一打听,才知道那日本中将已经死了。
  接下来几天就像钝刀割肉,女孩还是没有任何音讯,她到底有没有拿到情报,她是还在藏匿还是已被逮捕,若被捕,能否经得住盖世太保的审讯?会不会导致整个情报站的暴露?
  最坏的可能——她在行动中已经牺牲,这全是未知数。
  这位巴黎站站长第一次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动摇。她年纪小,没受过系统刺杀培训,甚至连射击都只是入门级,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去杀人,何况对方还是个狡诈的日军高官。
  可她是他们在这唯一的女性成员,她会日语,他没有选择。
  在确认俞琬身体和精神无恙之后,温兆祥才松了口气。他听了那晚经过,不禁为她捏了把汗,又问起她那几天在酒店是怎么躲过盖世太保搜捕时,女孩突然眼神闪烁,脸颊有些红,缄口不言。
  再仔细看,眼尾还有股情丝。
  女孩这样的表情,他只在华沙酒吧里见过。温兆祥太阳穴突突跳了几跳。
  难道她又碰到了那个上校? 他知道那年轻军官给德国人打了东线难得的一场胜仗,最近正是军界炙手可热的明星,他在《今日报》见过这人的专题报道,最后那段写着他将在近期来巴黎修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正该是住在丽兹。
  温兆祥深叹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她表情,正是这上校掩护她躲过了搜捕,于客观来说帮了他们,主观来说也算对她有几分情义。
  何况这孩子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回,怕是吓惨了吧,他实在不忍心对这个才脱离险境,和自己去世女儿一般大的孩子说什么难听话。
  至少是现在。
  “孩子,你这回又当了我们的大功臣。”男人接过女孩从口红夹层里拿出的微缩胶卷,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一句:“但记住,无论和‘什么人’都不要透露你的真实身份和目的,知道了吗?”
  女孩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认真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个戴文明帽的清瘦东方男人又从圣马丁街的诊所走回了唐人街,在兆丰商行地下室,军统在巴黎唯一的秘密发报机当夜就会将这封左右远东战局的情报,送回万里之外的重庆。
  而圣马丁街上的小诊所里,穿白大褂的娇小身影又开始了她的忙碌生活,从肺结核到胃病,每天要处理的病症多种多样,晚上下班了要读专业的书,还得经常出夜诊。
  她故意把一天都安排得很满,因为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就总会想起他。
  比如,洗漱时面对着镜子,恍然就看到男人从身后把她抵在洗手台上,她低下头,锁骨上他留下的深红咬痕还没完全消;吃早餐的时候,桌上的千层酥会让她想起那块黑森林蛋糕,那天,他醉醺醺地和她说了声“对不起”。
  最煎熬的是每次出门系围巾的时候,那开司米围巾是他给她买的,比她所有的围巾都要暖和,裹住脖颈时,隐隐约约还能嗅到他的气息。那天分开,他帮她掖了掖围巾,和她说了句“天冷”,却没说“再见”。
  巴黎又下起了雪,女孩躺在小床上,闭上眼的时候,那几天的记忆更会涌进来。
  她睁开眼,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又翻出条毯子盖上,还是觉得脚冻得冰凉凉的。
  酒店的最后一夜,巴黎也是这样下着雪,但那时,她只穿着单薄的睡裙也不觉得冷。男人从身后拥着她,她当时还觉得这人烫得像火炉,烘得她翻来覆去的,“别动...”他收紧手臂,胡茬在她脖颈蹭,一下子,她觉得热得连耳尖都烧起来。
  明明,暖气已经开到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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