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窝里杀狼
平日里吃惯中餐的鲍思平方才就尝了下鹅肝,差点没当场吐了出来,他实在难以忍受那种腥腻的味道。所以当有人说起面前这道菜像烧鹅,还配着橙子酱解腻时,他不由得动了尝试的念头。
毕竟总是不动刀叉也有失礼仪的。
和俞琬之前预料的一样,鲍思平对刀叉并不熟练,更不用说对西方人来讲都有些难处理的鸭腿了。
本静静躺那儿的东西,一碰到这男人的刀叉就和有了生命似的在盘子上蹦来蹦去,不多会儿,刺耳的碰撞声就引得达官显贵纷纷看过来。
那些人本就对这个占用他们时间的“远东乡下佬”颇为不耐,现在更巴不得看他热闹,连交谈都戛然而止了。
众人的关注又加剧了鲍思平的紧张,他不得不加大力度,接着“铮”地一声,刀尖划过骨头,整块鸭腿猛地飞向盘沿,连带手边的气泡水也被碰翻了。
女孩连忙起身扶住水杯,又拿餐巾擦拭漫到桌沿的水渍,就在那一晃眼之间,戒指里的粉末落入鲍思平的香槟。
待侍者清理完了残局,女孩却发现一个天大的问题,明明看起来对香槟情有独钟的鲍思平,再没碰那杯金黄色酒液,转而让人为自己倒上红葡萄酒。
他是发现什么了吗,还是只是巧合呢?
女孩的心一沉,可面儿上还得挂着笑。
就在这时,本忙于和日本驻德经济参赞攀谈的鲍思平,忽然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温小姐听口音,是苏浙沪一带的?”
“鲍院长好耳力,我是上海人。”
俞琬感觉宴会厅的嘈杂都变得遥远,耳畔只剩下自己心跳。
在加入飞鸟的时候,组织就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个新履历。
那位“温小姐”来自宁波小港温家,小港温是江浙商帮巨擘,经营银行船舶日化贸易等业,无论在本贯、沪上还是海外都枝繁叶茂。最重要的是,温家素来低调内敛,所以外人难窥其详。
“温小姐的温,是宁波小港温?”男人扶了扶眼镜,略打量了下这女孩。
小港温家的人,他多年前在上海总商会的各色春茗晚宴里见过几面,也有那么一些交情,有次去宁波公干,还顺道被邀请去他们老宅做过客。
他们家男人们各个气度不凡,而女人们相貌却平平,可巴黎这位,显然可称绝色。
女孩点点头,笑说:“只是,我从小在上海出生长大,倒很少回宁波去。”
“我听说你们家的老宅就在小港,不知道现在尚好?”
冷静…冷静,女孩拿起餐布擦了擦嘴角。
“出国之前老宅还在,不过家族里大多都搬到外地了,就交给远房亲戚打理。”她搜刮着脑海里温兆祥教她的说辞。
“那老宅院里,是不是还有棵金桂?”他又问。
这是个陷阱,女孩藏在餐布下的手心都出了汗。
“记得…记得是银桂来着,家里老人说,金桂太俗气。”
在此之前,俞琬倒想过鲍思平会对自己的经历感兴趣,或是留德背景、或是巴黎见闻,可未曾想他竟会对那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刨根问底。
幸好,幸好除夕那夜,温兆祥吃桂花糕时随口这么和温夫人提过一句,说他儿时吃的桂花糕,因为是家里银桂做的,所以味道比寻常要淡些。
碰巧,她也爱吃桂花糕,这才记住了这句话来。
鲍思平这才笑了一笑,又转头和另一边的汪伪驻德代办聊起来,可他的食指却一直叩着桌面,重庆训练班里老师说过,这代表着人在思考,在推敲。
侍者适时前来撤换餐盘,俞琬借这个空档吸了一口气,这人远比想象中难对付,更让人担心的是,自己方才扶起水杯,是不是已然引起了怀疑?
可就午宴后半段的观察来看,这人只要是离开视线片刻的餐食都是绝不碰的,就像方才,侍者趁他与日本参赞交谈时添了红酒,他转头便让人换了杯白葡萄酒。
简直都有些病态了。
女孩扫视了眼周围,荷枪实弹的德国士兵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而两侧,日本军服的茶褐色、汪伪的藏青、德法的灰绿像一道道铁壁把自己困在中央。
如果上次算单刀赴会的话,这次是一只羊跳到狼窝里杀狼...
戒指里的毒药倒还有一点,可直觉告诉她,鲍思平已然警惕了,如果再试被当场抓获…眼前浮现出那天在盖世太保总部听到的惨叫——她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俞琬无从知晓的是,这种近乎于神经质的谨慎对鲍思平来说已是习惯了。
自几次震惊全国的锄奸行动后,日本特高课对汪伪首脑们进行了系统的反刺培训,而日本中将遇刺案又让鲍思平把戒备提到了最高级。
他连随行侍从都是临行前指派的,至于那些突然出现的漂亮女人,在他眼里每个都可能是淬毒的刀。
以至于午宴已近尾声,侍者陆陆续续端上餐后甜品,女孩还是没能找到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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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利翼钟楼,全卢浮宫制高点。
巴黎今天的乌云压得温兆祥心里发窒,从这里的拱窗望下去,塞纳河宛如一条蜿蜒的银链,而从皇家桥驶过来的黑色车队,就像链子上爬行的毒虫。
他知道,博阿尔内宫的行动...失败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他午间了解到的:盖世太保和秩序警察对卢浮宫进行了临时清场,要不是他早间就进来踩点,整个行动组都已经和那些游客一样被关在了外面。
这就意味着他们第一套备用方案里,由巴黎站其他人员混入人群制造爆炸,并由自己乘乱狙杀鲍思平的计划,一开始就折断一翼。
当初他们选择卢浮宫,就是看中这儿迷宫式的廊柱结构和熙熙攘攘的游客,可现在拿破仑庭院里空荡得能听见鸽子叫,巡逻队倒比平时多了叁倍。
男人掏出根烟点上,眸光也被帽檐遮了个大概,他难得有些不安起来。
紧急清场是纳粹方面早有计划,还是俞琬中午出了什么差池,导致德方提高了警戒?如果是后者,那她此刻是否已被控制?
可无论如何,人都来了,刺杀势在必行。
同样惊讶于是次临时清场的还有俞琬。
她是在车队在拿破仑庭院停定时,才发现这儿竟空无一人的——除了盖世太保。
几乎是高跟鞋落地的同一刹那,某人独有的轻佻声线飘过来。
“哦,小女士,你今天真是漂亮夺目。”
俞琬的脊背绷直了。
全巴黎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叫她的,那个最不想见到的“老熟人”,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