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沉舟
与此同时,面对甄晓晴显而易见的愠怒,周韶深深俯下身去。他伏在仁寿宫冰凉的砖地上,脊背沁出不少冷汗,恍惚间又忆起兰泽的容颜。
当时他尚未通晓情爱,偏殿中惊心动魄的一夜,她不得已将缠绵给予他,令他初识云雨,那张赋予他情愫启蒙的面容,总在午夜梦回时萦绕不去。
每当周韶从寝榻惊坐而起,发觉中衣濡湿的刹那,竟似魂飞魄散。他仓皇起身,踉跄行至窗前,仰望天边明月时,心头总萦绕着深切的忧虑。
兰泽回到甄府后,究竟过得如何?
周韶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彻底摧毁了兰泽的声誉。他初次求娶,全然是为了折辱甄晓晴的颜面。然而当兰泽失踪多日后,再度重返甄府,若不得不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他便是罪魁祸首。
因此他第二次求娶时,已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尽管此举同样令甄晓晴蒙羞,但此番确是真心求娶。
他再无退路,心底更忍不住揣想,在兰泽眼中,自己究竟算是何等存在?是否如宋付意之流,不过她命途中匆匆掠过的身影,才让她离去得那样决绝,未留半分眷恋?
“娘娘,”周韶将声量稍稍提高,盼着右侧珠帘后的兰泽能听见他的剖白,“若县主不愿相见,臣愿再行请罪。臣自知所作所为必使县主困扰,此皆臣之过。然若不上门求娶……臣终是难以自安。”
“你既知有罪,又何必多言。”甄晓晴轻笑一声,扬手召来东厂两名内侍。这些专司刑狱的阉人经她多年栽培,早在层出不穷的各种冤狱中,将审讯之术磨砺得炉火纯青。
这几名内侍连诏狱都曾踏足,莫说寻常秀士,便是达官显贵也照审不讳。此刻面对周韶这个侯爷,他们自是毫无惧色。
“你身为朝廷勋贵,世受国恩,有些规矩,原本不必予来教导,惊扰县主,污及闺誉,放在寻常人家,亦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如今你左一句知错,右一句难以自安,就想轻轻揭过?”
姬绥见甄晓晴这般架势,便知二人恐怕难以安然走出仁寿宫。甄晓晴虽不会随意取他们性命,但若让东厂施以折磨,却是易如反掌。
只是姬玦为何会突然在仁寿宫出现,且偏居右侧珠帘之后?他心知若要阻甄晓晴之势,唯有从这个蹊跷之处入手。
他缓缓直起身,望向右侧那几道泛着冷光的珠帘。那些珠帘与鸟笼无异,而姬玦本质上亦是笼中金雀,不过是这华美宫殿里的点缀,永远活在甄晓晴的掌控之中。
正当姬绥欲开口之际,不料周韶抢先问道:“娘娘,臣见右侧珠帘后似有人影隐现。若是县主在此,可否容臣当面致歉……”
“放肆!”甄晓晴闻言,顿时血气上涌。她猛地一拍凤座扶手,连珠钗都在空中簌簌晃动,“当初你行事莽撞,可曾给过她、给过甄家半分转圜?如今满城风雨,还这般不知进退!”
此刻,姬绥不便对周韶明说其中关窍,那帘后实为姬玦,并非甄璇,他只得顺势道:“娘娘明鉴,县主与知禧本是两情相悦。若不信臣等所言,何不清县主现身一证?”
“还不动手!”甄晓晴厉声喝道。
她本非良善之辈,叁日血洗宝观殿、制造无数冤狱错案,连毒杀先帝之事都做得,又岂会在乎什么体面规矩?
几名东厂内侍应声上前押住二人。周韶看见那水浸刑杖,心直往下沉。他早听闻,杖具浸水后愈发沉韧,打下去看似皮开肉绽,内里却伤得更深。
姬绥本就伶牙俐齿,见情势危急,立即道:“娘娘息怒!眼下这般情形,县主嫁给侯爷已是最妥之选,有娘娘坐镇,周府上下谁敢怠慢县主?”
他话音方落,珠帘后传来兰泽平静的声音:“前些日子京师雪灾,周府长公子亲往郊外赈灾,众人皆传长公子仁德,有圣人之相,如见神明临世,无不交口称赞。”
“照此说来,周府上下皆是仁德之辈,倒是予治理无方,才令百姓受苦受难!”甄晓晴素知兰泽性情,深知女儿不会无故说这些话。她心念电转,立时领会其中深意。
一道凌厉的眼风扫去,内侍当即挥杖向姬绥砸去。杖风呼啸而至,姬绥下意识紧闭双眼。第一杖重重落在臀腿交界处,剧痛轰然炸开,远超预料,那不似木棍加身,倒像是被车轮碾过,筋骨几欲断裂。
痛楚直冲头顶,瞬间蔓延全身。
姬绥禁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身躯剧颤,眼前已然模糊,却被死死按住不得动弹。未及回神,下一杖又接连落下,杖风不绝于耳,只见皮肉瞬间绽开。
他的面容渐染赤色,牙关紧咬,犹自挣扎道:“娘娘,臣前往赈灾,岂非为解民倒悬?若娘娘执意降罪,今后谁人敢为苍生请命……”他言语未尽,已是气息紊乱,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剧痛摧折之下,姬绥神智反见清明,一股炽烈的求生之念勃然而发,他咬牙道:“娘娘此举,岂不令天下志士齿冷?纵不念黎庶疾苦,亦当顾全千秋清誉——”
话音未落,刑杖又挟风而下。
当姬绥被迫俯低身躯时,不禁忆起珠帘后那双金线密绣的靴履。
他是觉那人的声音甚是耳熟,但一时未将帘后人同甄璇想到一处。只因姬绥深信亲眼所见,他认为帘后必是姬玦无疑。
她既知自己往京师赈灾之事,若非暗中查访,便是周府或他身侧已布下她的眼线。
究竟如何将人手安插入周府?自己又在何处露了形迹?
姬玦可曾窥破他的真实身份?
遍体剧痛好似火烧,逼得姬绥浑身沁出热汗,心底怨毒更是沸腾。他暗立毒誓,必要将甄氏满门屠戮殆尽,将那一干人等尽数投入滚沸油锅,或施以车裂、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方才他虽称兰泽与周韶两情相悦,实则他心知肚明,这二人何曾有过什么两情相悦?纵使周韶当真得了兰泽,姬绥也绝不罢休。在他眼中,兰泽即便嫁作周妇,终究是甄晓晴的义女,不过是个容色稍佳的女子罢了。
偏生这女子屡屡令他失态,竟敢与他作对,甚而当面用言语折辱于他,待兰泽落入他手,他定要百般摧折兰泽,非得撬开她的唇齿,令她心甘情愿伏地乞怜。
待自己玩弄得腻了,或可网开一面,将这残破之身掷还周韶——毕竟在姬绥看来,这并非夺人之妻,而是主子处置贱奴,已属格外开恩。
无论姬绥此刻作何想,又生出多少恶毒念头,一旁的周韶皆无从知晓。
他亦被内侍死死按压在地,丝毫动弹不得。方才闻得珠帘后熟悉的嗓音,周韶深知帘后之人,便是那个因他而卷入漩涡的女子。他何尝不愿抬头,哪怕只看一眼那兰泽裙裾的隐约轮廓?
然他不能,他如今根本难以动弹,更是正是由于心底痴念与妄动,已然酿成大错,玷污了她的清名,倘若甄晓晴盛怒之下,或许还会迁怒于兰泽。
刑杖挟着风声重重落下,剧痛顷刻间席卷周身。周韶紧咬牙关,汗水与血水交织渗入眼中,视线渐渐模糊。
待到后来,姬绥已难维持清醒,周韶亦是如此。他们万万不曾料到,甄晓晴竟会骤然发难,胆敢在仁寿宫当庭施以杖刑。
而自始至终,那道珠帘纹丝未动。纵使周韶凝聚全部心神倾听,强忍着椎心之痛,专注着等待帘后的动静,可是直至杖责终结,亦未曾等到那人丝毫的动摇。
寻常人受杖刑二十,多半重伤难起,稍有不慎便会毙命。但内侍得了甄晓晴吩咐,手下留了分寸。原定二十杖,见周韶和姬绥尚存清醒,便又加了十杖,至叁十廷杖方才停手。
周韶先前曾受过五十杖责,这叁十杖尚可忍耐。他自幼习武,体魄强健,至多疼痛难忍罢了。但姬绥与他不同,这叁十杖下去,着实去了半条命,恐需在府中将养数月方能恢复。
此番入宫,姬绥本欲试探甄晓晴虚实,不料她竟毫不容情,甚至不顾民间声誉与朝堂局面,当庭便要教他们生不如死。
但甄晓晴此举实则一箭双雕。周韶那一往情深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姬绥那句“两情相悦”更是触了她逆鳞。
因先帝密旨之故,甄晓晴虽不能将庭前二人赶尽杀绝,但施以惩戒,借此试探兰泽反应,却是恰到好处,还可警示周府。
而兰泽,终究没有让她失望。
“当真晦气。”甄晓晴厌恶地垂眸扫视,“将他二人拖出宫去。再传话周家,若再行那些鬼蜮伎俩,便不止这些惩戒。予耐心有限,不似周府那般宽仁,可明白?”
待二人被内侍拖拽下去,兰泽这才真正平静下来。她轻叹一声,方从珠帘后缓步而出。怔怔望着宫人清洗地上大片血渍,一时间恍惚不已。那殷红险些淌至她的鞋底,直至耳边传来宫人惊呼,她才恍然退后两步,避开了那刺目的血渍。
“你沉得住气。”甄晓晴含笑道。
“母后,”兰泽重新对上甄晓晴的眼睛,“经此仁寿宫之事,周府必生怨怼,儿臣深知此刻不宜对周府赶尽杀绝,然有一事欲呈禀母后,望母后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