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一)
都煦是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醒来的。
她费力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野里是学校医务室熟悉的、泛黄的天花板。
旁边坐着那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校医,正低头收拾着药盘里的东西。其时冰凉的听诊器还贴在她敞开的领口皮肤上。
“醒了?”校医的声音没什么波澜,眼皮抬都没抬,动作麻利地收起听诊器,“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低烧,”顿了顿,“加上过度疲劳。”
目光在都煦红肿的脸颊、脖颈狰狞的青紫掐痕、和衣服遮掩下的鞭痕边缘扫过,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了然。
在意识到对方视线传来的这种诡异的感觉后,都煦清醒了大半。她局促地欲把领口拢紧,手指却抖得使不上劲。
校医像是没看见她的窘迫,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张折迭的纸条,随手递过来。
“喏,李老师给你开的假条。让你好好休息,养好了再回来。”她语气平平,甚至带着习以为常的倦怠。
“李老师的学生,还真是…容易生病。”
“容易生病”几个字被她咬得有点怪,像咀嚼一种心照不宣的暗语,让都煦的心猛地一沉。
李文溪的所作所为,校医分明是知道的。她不仅知道,而且司空见惯,还用轻描淡写甚至嘲弄的态度,对待如此恶劣、严峻的事情——
黑暗,是一股令人胆寒的黑暗,缠绕着怨恨,侵蚀了都煦的全身心。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几乎不可遏抑——
不顾一切,冲回教室。就现在。揭露李文溪伪善的面孔,把她的暴行、她的龌龊、她对自己做的一切都悉数抖落出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
让李文溪,身败名裂。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她太懦弱了;而且她的身体很奇怪,竟然在回忆起那些酷刑时,感到非常畅快。
畅快。没错。她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是,当李文溪的皮带抽在身上、当那些羞辱的话语灌入耳中、当被粗暴对待到濒临崩溃…除了恐惧和痛苦,竟然还有一种扭曲的、让她浑身战栗的畅快感。
都煦不禁忆起曾在报纸里看到过的一则有关戒毒所的报道,忆起那些被关押的、形销骨立的人对着镜头空洞的眼神。她知道,她也快像那些人一样疯了。
她把那张明明轻飘飘,却顿时重如千斤的假条胡乱地塞进了口袋,低着头,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很是踉跄地冲出了医务室。
——
春日午后的阳光分外刺眼,照在都煦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蜗居,虽依然静得可怕,但她浮躁的心稍微被安抚了些。她把自己直直地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储物柜上那台红色的旧座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尖锐,一遍又一遍,极其固执地撕扯着室内的死寂。
都煦知道是谁。楚望舒。只有她会在课间找公用电话打过来。可她不想接。一点也不想。
一想到楚望舒,她就想起李文溪那些恶毒的言语。她明知是挑拨离间、赤裸裸的挑拨离间,然而此刻,在其巨大的身心创伤和混乱的自我厌恶之下,隐隐地被动摇了。
可她暂且不想管了。都煦把头埋得更深,任由那刺耳的铃声最终归于沉寂。她太累了。
回想,细数,她发现不过短短几个星期发生的事情,居然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比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沉重、还要繁杂。
于是,她想逃。逃开这个学校、逃开这个小镇,逃开这一切,寻找纯真的慰藉。不是在逼仄、压抑的这里,而是更宽阔、更自由的那里。
都煦开始在自己混沌的思绪里幻想自己是鸟。如果自己是鸟,那么她就可以展翅高飞,很轻易地去到任何想去的远方。可事实仍然是和人一样,不是所有鸟都能活得这么如意。
她心灰意冷地走到电话旁,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母亲带着浓重乡音、略显疲惫的声音:
“妈…”都煦的声音不住地发哽。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平稳些,“是我。嗯…我没事,就是想您了。”
“最近阿…最近快考试了,功课特别多,压力有点大…好久没好好跟您说话了。今天…今天有点累,请了半天假在家休息…嗯,真的没事,就是看书看久了…阿,还有就是,眼镜摔坏了…好,那我歇会就去重新配…妈,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嗯,我也爱你。”
挂了电话,对母亲撒谎带来的愧疚、和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将都煦彻底击溃。
她换下了那身带着屈辱印记的校服,翻出一套许久都没穿过的便装换上,长袖、毛开衫、修身牛仔裤和帆布鞋,款式非常简单,设计无聊得甚至有些过时。但她不介意,只要是母亲买的,就足够了。
配好眼镜,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之外的路上,视线无知觉扫过街道两旁:静默的书店、褪色的招牌、油腻的小吃摊、坐在门口打盹的老人、追逐打闹的脏兮兮的小孩、蹲在墙角数着零钱的补鞋匠、大声吆喝着甩卖蔫掉菜叶的小贩…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待在这里许多许多年,但从来没有拿出一天好好地看过这里的景色。走过狭窄的巷子,穿过喧闹的菜市场,最后爬上镇边那座矮矮的山坡,俯瞰着脚下这片豆腐块似的房屋。
直到在这一刻她才骤然发现,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原来这么小,小得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且没有任何新奇的东西,太无趣了。
这里的人是无数个她自己的缩影。对生活没有一点朝气的希望,只是得过且过地苟活着,从这个季节活到那个季节,从这年活到那年。
细细思来,她的那间小屋,和眼前这个小镇,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从一个窒息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同样窒息的地方。一切都源于她的幻想罢了。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难道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去到所谓的外地,生活就会不一样吗?
不!不会的!她用力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一定不会。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有更多的可能。那里会有光,会有希望,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暮色四合,小镇像也黯然。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次第亮起,更添了几分萧索;店铺纷纷打烊,行人稀少,白日里那点残存的烟火气也飞散殆尽。
就在这片沉寂的灰暗中,只有一个地方,不合时宜地亮起了璀璨惹眼的光芒。
是镇上唯一的那家酒吧。
它开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白天门可罗雀,此刻却喧嚣如闹市,吵嚷的人声和乐声几乎漫溢出来。
都煦站在巷口,望着那闪烁的霓虹招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走到往昔从来不曾注意过的、或者说令此优等生避之不及的地段。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踏进里面的第一步,便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声,再进去一些就会看到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巨型彩色灯球,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旋转,洒下一片片斑斓暧昧的光影。
硕大的舞池里,人们忘情地摇头晃脑,连着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和喧闹的喊叫;墙上贴满九十年代的流行海报,除了火爆全球的MJ和《泰坦尼克号》她一张也不认识。
过热的空气充斥着劣质香水与香烟的味道,扑面不断使人晕眩,无数道侵略性的目光来回在都煦身上逗留,盯得她浑身发寒。
她顿觉得酒吧是一盘巨大的蒸笼,人在其中像米粒一样随着升温而愈发紧密粘连、难以分割。
回避之中,视线变得模糊。她几乎是贴着墙边,才挪到了相对安静的角落吧台。
“要点什么?”酒保是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轻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问。手里的调酒瓶还在为别的客人而叮当作响。
都煦根本不懂酒,她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随便,能喝的就行。”毕竟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把自己藏起来。
女人没多问,过一会随手倒了杯琥珀色的液体,加了冰块推到她面前。都煦付了钱,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冰凉的液体。
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她皱着眉,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一股灼烧感立刻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呛得她差点咳出来。
就在这时,舞池的音乐停了,灯光纷纷聚焦在她旁侧的一个方向里。
下一秒,一阵清越的电吉他前奏,像一道清泉流泻在这片浑浊的空气里,猛地滑过都煦的耳朵,引起震颤。
曲子很熟悉,是《Free》。她绝对不会记错。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女声,调子夹着几分慵懒,随着节奏唱响起来:
“You’re the one that I adore you…”
都煦手里的酒杯惊得差点脱手摔落,冰凉的酒液泼溅出来,打湿了她的手背。
她难以置信地、僵硬地循着歌声的方向,艰难地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