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禹归来
楚曦和雷厉风行,当即铺开宣纸提笔列单。朱砂笔尖划过纸面,将各方资源分门别类排布得铁画银钩:楚德任职的礼部主事官职被朱笔圈红,侧批三节两寿,冰炭常例。下方密密麻麻罗列着六部给事中、太常寺丞等实权小官的嗜好——王御史好收集古墨,李郎中独爱波斯琉璃,连光禄寺掌醢署的末流小吏嗜吃哪家蜜饯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聂如霜的甜馨斋账本被拆解重组,各府女眷的贴身丫鬟名字旁缀着嗜甜好香贪利等小字。其中五城兵马司西城副指挥使夫人的陪嫁丫鬟名下标着双红线——此女每月初八必来采买玫瑰酥。
卓禹留下的塞外商道图与太子妃赏赐的宫花并列而放,批注当年左州一战镇国府覆灭消息换东宫消息。另有一页记着近日帮兵部车驾司主事表亲解决商队关税的细节,墨迹未干处写着可索弩箭改制文书。
楚曦和指尖掠过名单,忽然在光禄寺典簿处停住。这位掌管祭品采买的小官昨日刚因贡品霉变被申饬,她轻笑一声,蘸墨添上雪中送炭四字。窗外更鼓响过三声,珠儿来添第二回灯油时,见她正将某位六品官嫡女所求的教坊司除籍文书,明日先送典簿家两坛波斯大食盐。她吹干墨迹,袖中滑出半块雕着西域纹路的银牌——那是上月帮鸿胪寺译官解决胡商纠纷时所得。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职官志》上,正好笼住考功清吏司几个朱批小字。
暮春的风裹着柳絮飘进窗棂时,楚曦和正倚在湘妃榻上核对名帖。汴京的关系网就像她手中的金丝线,一针一线都要细细织就。
小姐!珠儿提着裙摆闯进来,鬓边的蝴蝶钗都歪了,卓公子的尺牍到了!她举着青竹筒的手都在发颤,活像捧着个刚出炉的烤芋头。
楚曦和啪地合上烫金名册,团扇在珠儿额前划出半道圆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可接过竹筒的指尖却泄露了一丝轻颤。
信笺带着松墨香展开,卓禹的字迹依旧如他本人般清峻。他说大邱的雪化尽了,说新配的药方让嗓子不再灼痛,说归期就定在谷雨前后。楚曦和忽然觉得这些天周旋于各府之间的疲惫都化作了檐角融化的冰凌,滴滴答答落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卓禹自大邱归来那日,汴京的日头正好。
城门下尘土飞扬,他的马蹄声惊起一群麻雀。楚曦和站在人群前头,一袭淡粉衫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卓禹勒住缰绳时,瞧见她袖口露出的腕骨比三个月前更分明了些。
楚姑娘,我回来了。
药囊里的珍稀药材散发着苦涩的清香,那是他险些折在大邱才换来的。楚曦和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珠儿踮着脚给自家小姐打伞,眼睛却不住地往两人脸上瞟——一个耳尖泛红,一个连脖颈都染了霞色,卓禹的披风还带着塞外的沙尘。
二人回到合伙经营的绸缎庄内室,珠儿在门外守着。楚曦和抬眼细看,这才发觉卓禹面容憔悴了许多,想他穿越战火前线去大邱行商,其间艰辛自不必说。她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将自己这些时日的际遇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她忽然抬眸直视卓禹,唇角噙着三分笑意七分决然:我要争权。这话说得极轻,却掷地有声。在卓禹面前,她素来如此坦荡,仿佛唯有与他相对时,方能卸下所有伪装。
听闻楚曦和这段时日的际遇,卓禹只觉心口一阵绞痛,怒意翻涌间更被她不屈的韧劲所震撼。如今的楚曦和褪去了初见时的锋芒,眼底沉淀着淬炼后的光华,连衣袂翻卷间都带着浴火重生的凛冽。
见她为护至亲不惜以命相搏的模样,卓禹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月光穿过窗棂,将他眼底翻腾的情愫照得无所遁形:嫁给我。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的商业版图和势力,连带着这条命——都给你当垫脚石。
墙面上两道交迭的剪影骤然收紧,他这句话既是剖心告白,更是将整个卓家商号押上的豪赌。
楚曦和指尖微颤,茶盏里的碧螺春晃出细碎涟漪。她没料到卓禹会突然提出婚约——原以为他们之间,至多不过是最默契的棋手与同盟。
好。
茶雾氤氲间这个字脱口而出时,她才惊觉藏在紫檀案下的左手早已攥皱了绢帕。卓禹眼底倏然亮起的光像淬了星火的箭,将她这些时日故作镇定的试探都照得透亮。原来那些深夜对弈时心照不宣的留白,暴雨中共撑一伞时刻意保持的半寸距离,早将心意写在每个欲言又止的停顿里。
楚曦和忽然轻笑出声,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他掌心的薄茧。这婚约是算计里生出的真心,亦是真心织就的罗网。
聂如霜的身子将养得七七八八,只是受过刑的底子终究亏虚了。从前在甜馨斋操持四个时辰也精神奕奕,如今不过忙上两个时辰,便已气息短促,额角沁汗。楚德一生只她一个妻子,不似旁人三妻四妾。方姨见状,忙上前搀住,心疼劝道:“夫人,要不……还是给老爷纳几房妾室吧?您如今既要掌管内宅,又要操心甜馨斋的营生,奴婢瞧着实在心疼。若有几房姨娘帮手,好歹能分担些活计。您是老爷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根基深厚,左右那些小的,也欺不到您头上来。”
聂如霜搭着方姨的手臂在圆木桌旁坐下,缓了缓气息叹道:哪里是我不愿意,实在是老爷执拗得很。他说这辈子有我便足够了,可我...我这肚子不争气,只给楚家添了曦儿这么个丫头。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我总劝他纳几房妾室延续香火,他却说...说只要曦儿一个就够了。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你瞧他那些同僚,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偏他说不愿让自己的儿女重蹈他的覆辙,顶着庶出的名分在后宅那巴掌大的地方斗得乌眼鸡似的...聂如霜突然抓住方姨的手,指尖微微发颤,方姨,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如今只求给曦儿寻门好亲事,我这心里才能踏实些。